与景行老师很有缘。刚到上海参加台里的名优新颁奖，导演组要求获奖的主持人自己请一个嘉宾来颁奖，这个嘉宾可以是亲人、朋友，或跟自己有缘分的人，总之是可以讲出故事，给自己增光添彩的人。那时候的我初到上海，举目无亲，也没有熟悉的朋友，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嘉宾人选。当时的颁奖典礼主持人曹可凡老师知道后，联系了曹景行老师来做我的颁奖嘉宾，以一个老新闻人的身份来勉励后辈。两位业界资深曹老师的鼓励帮助让我受宠若惊，内心充满了感激，至此也跟两位曹老师结下缘分。此后也有幸跟景行老师在东方卫视的《双城记》、《今晚》、《问政中国》、马航370事件特别报道等多档节目中成为工作搭档，生活中也有缘成了可以经常请教、畅谈的师友。

景行老师见过我在舞台颁奖的荣光时刻，也见过我摔得四脚朝天的人生最囧时刻。那是2017年，录完节目我们一起去台里的食堂吃饭。SMG食堂的馄饨是他的爱，一来对胃口，二来他日常各种事务排得很满，吃馄饨来得快。那天下着小雨，走到食堂门口时，我一不小心踩到水洼，摔了个四脚朝天，明显感觉到尾椎杵到地面的疼痛。从小都没这样摔过，我也没什么经验。景行老师经验丰富，当即叫我先不要动，先在地上坐了一会儿，见活动无碍后，他再一把拉我起来。过后，又提醒我要去医院看看。听了老爷子叮嘱，我去看了医生，果然伤及尾椎，一度行步困难，差不多养了个把月才好。老爷子平常是个利索干脆的人，谈事、做节目就事说事，没时间跟人寒暄，那次受伤后他还记得专门发信息来问我看医生如何，心中很是感动。

还有一次碰面也很囧，我去健身房游泳后，当时赶时间，头发也没怎么吹干就到旁边的一家餐厅吃饭。刚好遇到他和妻子，我们叫师母，我过去打招呼，老爷子见我蓬头垢面的样子吓了一跳，打趣到“哎呀都没认出来，你这乱糟糟的样子不多见呀”满头白发的他和满头白发的师母站在一起，笑意融融，像神仙眷侣般登对，也像爷爷奶奶一样慈祥。

很多人回忆景行老师都会说他是新闻狂人。朋友圈一天发几百条新闻，永远在尝试新事物，拍短视频要搞个365天计划......新闻狂人的行程总是排得满满的，做节目、讲课、参加活动等，一天要跑几个场。他还满世界跑去玩，有一回从南美旅游回来晒成了黑人，化妆师要盖住他脸和脖子的色差费了好大劲。因为忙所以老爷子很讲究效率，安排好几点录节目、谈事情就尽快开工，不要磨叽，他不喜欢浪费时间。给他发微信别发语音，因为他不喜欢听语音，“听语音太费时间”。他比年轻人还潮，我的微信表情永远没他的多、他的新。做音频、视频，他比哪家电台、电视台都先上手。实际上很多媒体产品在他眼里是不合格的，“新闻还是要有人看”，如果做了半天是创作者自我欣赏、陶醉，受众看不下去、听不下去，他认为那不是合格的新闻产品。

他总会讲当年在凤凰卫视时，一群人如何寒碜地在狭小的屋子做几档节目，开创性用虚拟背景那都是被空间狭小给逼出来的。他觉得现在做电视门槛设得太高，受众要什么没想好，先想的是演播室多恢弘、文案多完备、设备多先进、人员多充沛。“成本越高越难长久”，他觉得这些都是不符合传播规律的。传播就是要尽量小的成本，让更多的人知晓信息，“我一个人就是一个24小时的新闻台”。几年前我听他讲时心里还是不太理解，甚至将信将疑的。但这几年，技术飞跃带来了短视频的生猛发展，大量云连线技术成为媒体大小屏常态化手段，人们获取资讯的主渠道由电视转为手机时，我不得不由衷地佩服老爷子思维的先行。

尽管大部分人的思维和理解力还不能跟他同步，他还是非常鼓励、支持年轻人的。2020年我开始尝试短视频制作，几次请教他，他都特别要打碎我心中过于严肃的看法，要我一定要“玩”起来。“自己要玩起来，受众也才觉得有意思看得下去”。一次我们在虚拟演播室录节目，他叫我拍一条好玩的，给观众讲现在抠像流行绿抠不流行蓝抠，是因为老外的眼珠好多是蓝色，蓝抠的话出来就没眼珠了。

其实“玩”的背后是抓住真正的新闻眼。美国国会山骚乱事件发生时，他在头条上发了一组配文字的图片，他专门把链接转给我，“你看，没多少时间就几百万的点击了，这才是传播。别小看了我发的文字和图片哦，那都是精心挑选的。做过报纸和周刊的人，我很讲究版面的。”工作中你从来听不到他说辛苦。那时候我们做夜新闻直播，常常延时到晚上十一点过，他从不抱怨。有一晚狂风暴雨，市区的交通都几近瘫痪了，老爷子照常准时来到演播室，路上赶来的辛苦一句不提。“年轻人觉得夜新闻太晚了辛苦，但现在电视还能有这样的机会做严肃新闻，硬件条件还这么好，已经很幸运了。我们当年开办凤凰卫视，什么都没有要打出一片天，那多辛苦。过去在农场工作，想要回城等待高考重开，那多辛苦......”至此，我再也不敢说一句上夜班的辛苦。

跟这样一位专业、博学、勤奋、思维先行的新闻泰斗做搭档，是幸运也是忐忑的。幸运的是从其言传身教的点滴中学习进步，忐忑的是自己如何才能跟上其脚步。什么是好的新闻评论呢？就这个问题，2020年我在写作《突发事件报道主持》这本书的时候，以当年凤凰卫视报道的南联盟中国大使馆被炸事件和美国911事件直播为例，专门采访了他。这里摘取部分内容，可以一窥其要义。

雷小雪：我注意到您当时说《中国人今天说不》七天的直播成就了曹氏评论，但是越说到后面就感觉关注度越来越大，说话也越来越小心了，这个小心主要是指什么？

曹景行：小心就是说，你不要成为那种，比如说大家看到很气愤，你光是气愤，你天天气愤，大家越来越气愤。你说的，到底是不是对这个事情发展合理的？对我们整个国家利益有益的一个走向？比如大家已经上街了，那上街以后下一步做什么？如果已经发展到把领事馆的签证部烧了，这样的事情最后乱的是我们自己。而且这样的事情以后，跟美国整体交涉当中，我们的有理有益有情这样的一个立场就会给扭曲了。

所以整个过程当中，我们不想起这样的作用。当时从信息的掌握看，香港和内地还是有比较大的差距，凤凰也刚刚开始做新闻，但是我们作为在香港从事新闻工作比较久，而且我们也了解内地、了解中国，也相对比较了解世界，我们的眼光就可以放得更大。

当时能够把这个节目做出来，而且做的应该说是比较成功，那也就是评论起了很重要的作用。评论又要基于做评论的人，所以后来新闻评论变成凤凰卫视三个主要内容当中的一个支，三个支柱当中的一个，就是评论。新闻、评论和新闻专题，这个当中很重要的一块。有的人家甚至觉得评论比其他两块还要重要。

雷小雪：在911事件直播中，评论又是如何来拿捏分寸的？

曹景行：我们的观众情绪已经很动荡，很激动。当中有一段，就是我当时在这个问题上，我是泼了点冷水。因为当时我们的观众整个一边倒，一边倒地说—我们今天是美国人，我们今天也是美国人，我们一定要支持美国来对付这样的事情。我就觉得，怎么可以这样？那是一边倒。我在这个时候说，这个事情的背后很复杂。会造成这种恐怖活动，跟美国在中东的政策是有关的，长期的政策是有关的。但是，很多人是不接受的。

雷小雪：不接受吗？

曹景行：不接受我这个观点。

雷小雪：那时候你会有压力吗？

曹景行：当然有压力，但是这个压力我有我的依据。所以，这就牵涉到对评论的定义，评论是主观的。主观的东西，尤其是这种重大、突发情况下，大家意见是很分歧的。我不会人家吵架去所谓辩论，没有用的。

雷小雪：那怎么办呢？

曹景行：就等时间。

雷小雪：有反馈过来会影响你吗？

曹景行：当然会影响。

雷小雪：你表达了你这个观点。

曹景行：有一些我表达了就行了，我不会去争论，我不再去争论。

雷小雪：你的评论原则是？

曹景行：我觉得新闻的评论不是争论的，是非是由后面事实的发展来证明的。不是现实中我跟你辩论，不需要辩论，我把我的观点讲明白就行了。如果我错我修正，我明天发现错，即时发生错，我就会修正。但是，是非对错不是辩论的重要，就像今天你说你支持特朗普还是反对特朗普，吵架有得吵，对不对？那个有什么好吵的？11月3号（美国大选日）看结果呗，对不对？就是这样。我说五年、十年，回过头去再去看。2001年的事，现在回头看，正好二十年。

先生讲的两次直播中都涉及到非常敏感的评论尺度的把握，可以说每一次顶着压力来说话。时隔多年我们回头看，当时的评论放在今天都能立住脚。那就是因为其评论是以事实为依据，从公理角度出发，让自己说的话对整个事态发展有益，对国家利益、公众利益有益，而不是满足一时情绪的宣泄或者狭隘的民族主义。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评论，才是好的评论。

如今景行行止，世间再无那个满头白发的“新闻雷达” 、“师奶杀手”。当我坐在演播室时，还会禁不住想起他坐在身边的那些直播前的习惯动作，咳嗽的方式，连线时爱说的语气词“啊”，经常变戏法一样从办公区找出自己藏在办公桌下的矿泉水。录节目第一个到，朋友聚会也是第一个到。美滋滋地给我们分享他的私家黄酒“曹酒”，讲起父亲“天字第一号”不为人知的故事，生病期间聊天发的那组可爱的“猫在家里就是胜利”的小猫表情......还有太多的回忆，还有太久的怀念。师友景行，未来会记得你的教诲与风骨。先生千古！

（看看新闻Knews记者：雷小雪  实习编辑：秦雨佳）